<距離天國最近的村子>

這個村子被崇山峻嶺包圍。村子裡的女人一生中會生下好幾個孩子,五、六個是稀鬆平常的事。村長的太太就在前幾天,生下第十個孩子。
「先生,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呢?」年輕人俯視被白雪覆蓋的村子,問著凱姆。 凱姆歪著頭默默地思考。

年輕人從小皮袋裡,拿出一個像透明糖果的東西放進嘴中,笑著說:「因為他們活不久。」
「小孩子嗎?」

「嗯。能長大成人的很少,大部份在經歷五、六個寒暑後就會夭折。 就連村長的太太,都失去了七個孩子。」不知是遺傳的問題,還是其他不知名的地區傳染病,這個村子裡的人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很短命。「聽你這一說,我的確是沒看到老人家。」「我說的沒錯吧?據說幾十年前還有活到五十幾歲的人,那是村子裡最長壽的。」
「所以…」年輕人繼續說,「我們會生下很多孩子,但也會夭折很多個…可是,只要其中一個可以長大成人,家族血脈就能延續,村子的歷史也會繼續下去。你說是嗎?」這個年輕人只有十六歲,他的妻子也是。

不過…也許是今天或明天,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就要誕生了。
「走吧。」年輕人咬著糖果說,然後把拉雪橇的繩子捲在手上。
雪橇上沒有東西,但拉著空雪橇爬上覆雪的陡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,所以工資頗為優渥。
就在幾天前,比年輕人大三歲的同伴去世了。「不好意思,可以幫我把雪橇推到山頂嗎?」凱姆恰巧路過,接受了年輕人的請託,兩個人馬上開始合作。

凱姆繞到雪橇後面,問年輕人:「你們沒有家畜嗎?」「有啊,不過像是馬、羊跟驢子…也都活不久。即使是從城裡高價買回來的,也會在工作沒多久後就死了。結果,我們只好靠人力來耕田、拉雪橇。」拉雪橇的年輕人手臂很粗,腳踩雪地的力道很重。但是,據說他之前的同伴更強壯。不管是拉雪橇、製作抓兔子的陷阱,還是生火等等…各種的生存技能無所不知,但卻在教會這個他如弟弟般疼愛的年輕人之後,驟然去世。

「這裡的人總是死得很突然。剛才還好好的,突然就倒下,還沒感覺到痛苦就死去了。根本來不及叫醫生,即使醫生來了也束手無策。」「你的同伴也是這樣嗎?」「嗯。半夜鏟雪時,走到路旁就倒下了。等我們急忙趕到,已經太晚了。」一直都是這樣…不論大人或小孩,大家一直都是這樣死去的。「那…你也…」「應該是吧!沒人能預知那個時刻何時會來,可能是幾十年後,也可能就是明天…」年輕人淡淡地說著。

他回頭看著凱姆,指著自己胸口笑著說:「或許是現在也說不定。」燦爛的笑容,對命運沒有一絲怨恨,更不自暴自棄。「你不怕死嗎?」凱姆想這樣問,卻說不出口。他覺得這個問題太蠢了,而且自己也沒資格問。長生不死的人,有什麼資格對會突然死亡的人說這種話呢?年輕人跟凱姆拉著雪橇爬上山坡,目的地是山後方的那個湖泊。年輕人的工作就是把湖冰切塊,然後運回村裡。「我們村裡的人稱那個湖為『生命之泉』,因為村裡隨處可見的湧泉,就是從那裡流過來的。」凱姆沉默地點點頭。「『生命之泉』結成的冰塊不易融化。你看,就像這樣…」年輕人又從皮袋拿出透明的糖果…不,應該說是碎冰,放在嘴裡。「吃了就會精神百倍,從事勞動工作的人很需要的。而孕婦及身體虛弱的嬰兒,只要把『生命之泉』的碎冰含在口中,馬上就會恢復精神了。」凱姆再度沉默地點點頭。

年輕人又拿出一塊碎冰給凱姆。「本來是不能給外人的…可是你幫了我的忙,所以特別破例給你。可是,你還要幫我把冰塊搬到雪橇上喔,我一個人就能把雪橇拉回去了。」凱姆一言不發地接下碎冰,含進嘴裡。年輕人微笑地說:「很好吃喔。」明明只是湖水結成的冰,但卻異常甘甜。果然沒錯。凱姆趁年輕人不注意時,很快地把碎冰吐出來。

這裡頭有毒。

對村民來說,這種味道很平常,沒什麼特別,但這裡頭確實含有毒素。時間減輕了歷史的傷痛。在覆蓋著萬年雪的高聳山頭的另一邊,曾經有個被人們淡忘的世界。來自高山另一邊的河流,流入年輕人稱為「生命之泉」的湖泊裡。而那條河流的源頭,曾被稱為「死亡深淵」。

幾百年前,河流源頭附近礦場的金屬毒素污染了整個地區。河面佈滿死魚,地面冒出霧般的有毒氣體,毒死山裡的野獸和飛鳥。森林枯萎了,因開礦而繁榮的城鎮,則變成了廢墟。經過漫長的歲月後,當地的自然生態恢復了。森林再度翠綠,小型動物回來棲息,而獵殺牠們的大型動物也回來了。

但人類並沒有回來,也沒有人知道深山裡水源地曾發生過的悲劇。知道原委的人,只有活了千年的凱姆。年輕人佇立在凍結的湖畔,伸了個懶腰。

「我有時候會想,說不定我們住在離天國最近的村子。就是因為太近,所以大家很早就蒙主寵召了。你覺得呢?」凱姆保持沉默。這個湖長年累積來自上游的金屬毒素。有毒的湖水滲入土壤,變成地下水,混在湧泉裡被村民喝下。這種金屬毒素的化學成份不明,只知道累積在身體內的毒素不會讓人生病,而是讓人毫無痛苦地瞬間死亡。這或許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吧,但也可說是把人推向不幸深淵的極致表現。

「可是…」

年輕人用鋸子鋸下岸邊的冰塊,「我希望我們即將出世的孩子可以長壽。如果我們有五個孩子,只要有一個能活到長大生子就行了。這樣一來,我就會覺得自己的生命有意義。我的父母、祖父母都是這樣…大家拼命生小孩,雖然夭折了很多個,但都在死去前努力讓一、兩個孩子平安長大。這就是我們生命的意義。」

他拭去額頭上的汗水,又含了塊碎冰。如果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…把過去陰暗的歷史都告訴他,讓他告訴村民的話,或許悲劇就會停止了。但年輕人開口說:「我們村子在孩子出生時會敲鐘,人死時也會敲鐘,這代表生死只是一體兩面。所以死亡並不等於悲傷,大家都是笑著送終,彷彿在說,先去天國幫我保留一個好位子喔。你了解這種感覺嗎?」「嗯…我了解…」「我們一直是這樣迎接許多新生命,並歡送他們進入天國。我沒什麼學問,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說…就像離天國最近的意思,也可以說是處於生死交界的地方,不是嗎?」年輕人說完後,不好意思地笑了。「大概是因為孩子就快出生,我也開始思考深入一點的事情。」「沒關係。不過…我了解你想表達的意思。」

就在這時候,山下傳來鐘聲。慢慢地響了好幾聲。
「生了!生了!」
年輕人用力點著頭說:「那是我的孩子!」雖然同樣是敲鐘,但出生跟死亡的鐘聲有微妙的不同。
當男孩或女孩能分辨出這種不同時,就會被認為是長大了。
「希望這孩子能長壽…」百感交集的年輕人,像是自我安慰地說著。
「不管生命長短都好,總之,我的孩子出生了!這樣就夠了。我好高興,真的很高興…」他笑著流淚。
然後…就這樣帶著微笑倒下去。凱姆把年輕人的遺體搬上雪橇,運回村子。就跟年輕人說的一樣,村民用迎接新生命時的笑容為他送終。死亡並不悲傷,被天國召喚只是早晚的問題罷了。年輕人的妻子從他的皮袋裡拿出一塊碎冰,放進嬰兒嘴裡。「你要健康地長大喔,爸爸先去天國幫你準備好地方了。可是你要以後再去,先在村子裡平安地長大喔。」妻子的話語,就像搖籃曲般溫柔。

凱姆什麼也沒說。如果要堅持做對的事,那麼保持沉默就是犯罪了。但長生不死的凱姆也了解,所謂「對的事」是很難定義的。太多人為了自己堅持是對的事而發動戰爭、互相傷害。跟那些比較起來,年輕人的遺容是何等安詳。離天國最近的村子,或許就是充滿幸福的村子吧。

嬰兒在哇哇大哭,彷彿在慶祝自己短暫生命的開頭。凱姆微笑著離開村子。鐘聲又響了。清澈的鐘聲迴盪在山間,好像在祝福毫無悔恨地死去的年輕人。當我結束這漫長的一生時,凱姆想著,希望也有這樣的鐘聲為我送行。但凱姆知道,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。他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。漫長的旅程,還沒有結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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